曲格平把中國首代環保人比作堂吉訶德、玄奘和西西弗斯——和污染企業搏斗,去西方取經,把環保這塊巨石推向山頂,卻又像個悲劇英雄。而今,曲格平終于舒心展顏,“我從事環保快五十年,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好的形勢”。


曲格平虛歲九十了,身邊的人都叫他“老頭兒”。他不習慣也不喜歡別人稱他“中國環保之父”,他覺得這個稱呼應該授予周總理,周總理開啟了中國環保之路,而自己不過是年輕時誤入行,不知不覺地把環保做成了終身事業。
中國常駐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首任代表、首任環保局局長、全國人大環資委主任委員……多個“一”的背后,他感慨:“中國的環境問題根源在哪里,都知道,我只是知道得早了一點。”
翻開長達十二卷的《曲格平文集》,那些讀起來好像當下正在發生的事兒——和市長簽署責任狀、保護城市飲用水源、發動群眾監督冒黑煙……早便寫在1980年代的會議紀要里。
經濟建設大放異彩的時代,環保這點綠光被掩蓋了,曲格平便像一個布道者,跟誰都敢辯論,被形容是“敢說話,毫不掩飾,老是點人家名字講問題”。
他拿過很多大獎,但從來不慶祝。“環境形勢在日益嚴峻,你還不斷得獎,哎呀,我心里特別難受。”
若不是骨子里的樂觀,曲格平不可能在這個“誤入”的事業里呼喊一生。他把中國首代環保人比作堂吉訶德、玄奘和西西弗斯——和污染企業搏斗,去西方取經,把環保這塊巨石推向山頂,卻又像個悲劇英雄。
呼喊一次次被冷落,還是給他的內心注入了悲觀的底色,他總以自卑的語氣說,“我不是功臣,是罪人,我做環保期間,環境質量天天在變壞。”
而今,從頂層設計到公眾覺醒,環保終于引來了重視。曲格平終于舒心展顏,“我從事環保快五十年,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好的形勢。”
耄耋之年,步履蹣跚,過往比當下記得更清楚,曲格平已經有點跟不上不斷更新的環境動態。不過,他卻希望行動再快一點,自己也更樂觀一點。
“環保手中沒權,相當于宣傳隊”
記者:你切身感受到北京空氣質量的改善嗎?
曲格平:雖然還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,但是,全國各地環保質量確實是發生了翻天的大變化。但還是有差距,國外哪有這么高的PM2.5濃度?
1987年,國院環境保護委員會在太原召開全國大氣污染防治會議時,污染很嚴重。環保局有個同志告訴我,他騎車上班到局里,在路上走半個多小時,不戴眼鏡,灰塵總在迷眼,戴上眼鏡,臉上便出現了兩只熊貓眼,深色的褲子上能清清楚楚地寫出字。
如今的太原,即使是穿了三五天的襯衣領子,也沒有那時穿一個小時那么臟。這個成果真讓我這樣的老環保人,感到欣慰。
記者:對于現下的環保形勢,有什么感受?
曲格平:中國環境根本問題在于我國的大政方針、發展方略。現在環境形勢大局非常好,生態文明寫入了憲法,生態環境部組建,中央還派出督察組,督察的做法和力度都十分大,且富有成效。
這些事一次次給我帶來驚喜,我感到振奮,鼓舞。從傳統以污染治理為主體的環保,變為以生態文明建設為主體,這是我國環境保護的革命性變化,無論怎樣評價這個變化的意義都不為過。我目前關注的便是怎樣實現、做好這個轉變。
記者:如何實現轉變?
曲格平:其他部委得一起參與,搞法律、地質、資源的……光環境部不行,范圍太小了。經濟、政治、文化、社會、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,哪個和環境沒關系?但統一權不在環境部。環保這個事情,如果手中沒有權力,相當于宣傳隊了。
對于生態環境工作,我近來有幾點思考。其根本的一點便是要學習和踐行生態文明思想。同時,要加快構建生態文明體系,轉變經濟發展方式,構建生態經濟體系、人類命運共同體。
“環保這塊巨石是有生命的”
記者:你曾經說自己是中國首代環保人,是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,現在還這么覺得嗎?
曲格平:周總理高瞻遠囑,一再指出我們要避免重走發達國“先污染后治理”的老路。可是,我們還是走了邊污染邊治理、邊破壞邊修復的路子,以致環保部門在很長時間里工作很被動。因此,我才有西西弗斯反反復復向坡上推石頭的感慨。
實際上,我們推的不是那個冰冷的、體積不變的巨石,我們所推的環保是有生命的。而且它的體積越推越大,即使是在我們有挫敗感的時候,環保也不是從原點上重新推起那塊巨石,而是由新的起點推向新的階段。
有個省會城市環保局局長深有體會地說:“環保是個神奇的領域,總在不斷變化,不斷自我革新,雖然干得很艱難,但是很有魅力,總是在慢慢推進。”
記者:“不懲治腐敗要亡黨亡國,不消除環境污染,不保護好生態環境,也要亡黨亡國。”你在2014年接受采訪時說過的這句話,現在還認同嗎?
曲格平:還可以這么說。污染嚴重了亡黨亡國,逼著百姓造反,工廠燒了砸了,激化矛盾。環境壞了,國民經濟好不了。執政黨要把環保當做大事,大幸,我國現在便是這樣做的。
記者:馬上便要90歲了,有什么心愿嗎?
曲格平:我希望中央對環保的決心、措施堅持下去,永不放松。
記者:這還是對環保工作的心愿。你個人有什么心愿呢?
曲格平:哎呀,給我的榮譽已經很多了,雖然現在心里對環境治理整體形勢比較看好,我也還是這樣,從未感到我是個功臣。我家孩子問我,“你怎么這么自卑?”我說,“不是謙虛,我知道自己的分量。”